“戏痴”顾浩然,擎起一根蜡烛

2024-09-18 1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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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饲虎”归山。

张耀从警局回到豪宅,来到奄奄一息的“父亲”面前。

昔日毒辣猖狂的毒枭穆坤在死亡脚下不再设防,将家底和盘托出,但他没想到,眼前“唯一的骨肉”正是最痛恨他的复仇之人。

张耀不动声色逼近,眼中冷意如刀,一句“我不是你的儿子”,杀人诛心;再一句“你的贩毒集团将会成为你的陪葬品”,送上最讽刺的墓志铭。

故事说到这里,大仇得报,爽感拉满?

别急,情势再次陡转——

律师当众宣布遗嘱,穆坤已将集团传给“亲生仔”(假冒版),话未说完,一枪爆头。

争权夺位的人,来了……

短短几分钟,一波三折,一颗子弹拉开又一轮疯狂的大幕。

电影《重生》的快节奏、多反转,可见一斑。

吸引观众的还有人物群像——张耀退役特种兵爆改大佬私生子,与缉毒队长安渡联手做局,局中人还有卖命求生的“毒虫”巴莱、穆坤充满野心的养子赫塔等等。

而我与《重生》的编剧之一顾浩然的对话,从律师一角开启。

谁?

没错,就是前文中被爆头那位。

顾浩然说,他知道观众的注意力不仅会聚焦于主角,案头工作必须做到极致,比如寥寥几个镜头的律师也拥有自己的人物小传

在犯罪集团之中,“他有一种单纯而偏执的忠诚”,“明知道必死,却还是在最后关头站在了穆坤和他继承人的立场。”

顾浩然觉得,“在那么一个炼狱一样的环境里,有一个这样的人挺有趣的。”

有趣,在于打破常规,也在于在观众心中埋下追问和浮想的种子。

当然,还有另一个有趣的点:这位律师正是由顾浩然饰演的。

子弹

截至8月31日,电影《重生》票房已突破3亿元,在这个有点冷的暑期档,它火出了自己的一片天。

《重生》是编剧顾浩然和导演、编剧兼领衔主演马浴柯的第三次合作。

顾浩然形容自己和马浴柯很投缘,两人生活中意气相投,审美有同步感,创作上也惺惺相惜,相互推动。

上一部合作电影《怒潮》,马浴柯曾透露是“前后六次准备开机,六次被迫叫停”,顾浩然始终与他一道泅渡这条湍急的巨河。

《怒潮》于去年底上映,以黑马之姿跑出2.29亿票房。

回忆起那个黑吃黑硬碰硬的犯罪故事,顾浩然认为最重要的是电影的魂儿——“反抗”的主题贯穿始终。

同时,他也吸取了一些经验,用于升级《重生》的文本创作。

比如,一上来就交代了张家辉饰演的张耀的背景,“先让观众有抓手,再进入故事。”

更重要的升级,或者说,更进一步的探索,在于故事概念和题材上的微创新

尤其是前者——在顾浩然的描述中,我找到了观影时毛骨悚然的源头。

“一座毒枭与贪腐官员只手遮天的罪恶都市,上面歌舞升平宛若天堂,下面苟延残喘如同地狱。四通八达的下水道就像是毒枭的触手,将吸毒者的家属们当成血袋吸食。这些家属像蝼蚁一样生活在下水道,如同一座蚁巢,但最后这些蝼蚁正是借助了这些触手推翻了贩毒帝国。这就是我们最初的概念。”

疯批重生文 高端复仇局的爽感Buff只是表层,《重生》中有对人性的深剖,有对欲望的审视,底层逻辑则锋利又不失温度:在人吃人的罪恶帝国中,在“顶层”制订的游戏规则下,最渺小的人是否可能完成反抗?以愤怒为燃料,以生命为代价。

基于这个概念展开,能感受到《重生》的血液中流淌着强烈的情绪。

顾浩然坦陈,情绪的奔涌、贯穿也算是“我们的风格”。

在写剧本时,三位编剧做了很多功课,包括采访缉毒警、吸毒人群,看大量真实纪录片,实地勘景等。

电影里许多骇人的画面和情节,都有据可考。比如开场时的犯罪链条蒙太奇,充满暴力与堕落的废弃“黑楼”,还有住满吸毒者及家属与无家可归人群的下水道,搭建灵感来源于拉斯维加斯的“鼹鼠人”。

“可以说所有情节的设置都不是凭空捏造的,都是有史可查的。就像我们在《怒潮》里的一段话,在这个世界不为人知的角落,存在着我们难以想象的罪恶。”

做过一些采访后,顾浩然决定把吸毒者家属这个群体作为故事的基石——他们一方面被迫承受绝对的罪恶,一方面坚强求生,但很少有影视作品呈现他们的煎熬。

于是,故事层层铺陈,谜底层层揭晓——第一层是患有绝症的毒枭寻找失散多年的儿子,从而引起贩毒集团内外的争斗;第二层是张耀与安渡携手铲除贩毒集团,很快作为明牌揭开;在狼子野心展露之后,以张耀为首的“复仇者联盟”掀开一角,也揭开故事的核,原来,住在下水道中的吸毒者家属早就联合起来,誓要将贪腐势力连根拔除。

三层翻转,交织着对毒品的滔天恨意和人在极端环境下迸发出的极致生命力。

顾浩然说,电影中的每个翻转都有铺垫。“我尽量让爽感和表达相辅相成,爽感一定是建立在逻辑合理和情绪流畅上的。”

比如最后“下水道群体”集体复仇的翻转,其实一开始就有铺垫,过程中也不断有镜头暗示。包括吸毒者家属被逼债、被欺辱,住在下水道中如入活地狱,尊严和电灯一样被切断。看到这些,便能体会为什么张耀要不惜一切代价,“洗干净这座城市”。

电影的结尾,人们走出下水道,外面是阳光灿烂,而当他们回头望去,下水道里依然是阴暗残破。

这是顾浩然和《重生》想提出的问题:罪恶真的可以彻底断绝吗?

重生意味着新生,是正义精神的永存;重生也意味着再来一次,是欲望和贪念的无限循环。

而当下水道走出的女孩采了两朵花,插在曾被张耀重新点燃的发电机上,又赋予重生新的含义:是希望,浴火重生的希望。

这个没有答案但有无垠希望的结局,是电影人的悲悯。

也许,复仇从不是童话的结尾,而是意志的结晶。

蜡烛

带着已知的结局回首《重生》,会察觉更多幽微的瞬间,指向人性的不同面向。

最击中我的,是张耀、南茜、巴莱亲手编织了自己的结局,他们是组局者,也是歃血者。在用鲜血点燃复仇的火把之后,死亡成了重生的序曲。

电影中有一句台词出现了两次——“给你讲一个故事”,我曾理解为,这是张耀和安渡作为曾并肩的战友和对方最强大的敌人发出的宣言,也是来自两个世界的对话。

顾浩然提醒了我另一个细节:角色的目光是冲着镜头的,“更像是他们俩试图与观众的交流”。

张耀身背公义与责任,他一早就写好了自己的结局,只是这些经历需要被记录、被传承,当他的目光转向观众的一刻,大银幕前的你我都成了见证者。

安渡在临死前发出的质问,“这个世界原本不就是这样吗”,则是他扭曲而悲剧性的一生的判词。直至死亡,他淬了火与毒的世界观才彻底崩塌。

其他角色的结局同样有着复杂的余味。

比如一心想继承穆坤的赫塔,是被穆坤的雕像砸死的,讽刺力度 max.

而穆坤自己,被疾病夺去了虚无的尊荣,他迫切需要抓住唯一缺失的亲情,去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于是,他主动露出自己的软肋,成就了张耀复仇的突破口。

顾浩然很喜欢那一句台词——“我不是你的儿子,我叫张耀。”张耀褪去沙旺的皮,回归真实的自我,用最平淡也最具烈度的话语对一条生命背后无数的罪恶作出审判。杀人诛心,是因为他和无数毒品受害者的心,早已在刀山火海走过轮回。

仪式感,是我对《重生》中人物命运和结局的直观感受。

顾浩然肯定了这一点,他说自己喜欢写群像,也喜欢给每个人物仪式感,“不论善恶都是众生,他们的生老病死应该有仪式感,就像我觉得电影就应该去电影院里看。”

顾浩然是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出身,大学毕业后他参演了赖声川的《如梦之梦》。

“在一个故事里,有人做了一个梦;在那个梦里,有人说了一个故事。”

整台《如梦之梦》长达八个小时,除了主要角色,还有几百个构建故事的角色,每位演员分演二十几个。很多演员一开始就好奇:结尾时每个人都捧着蜡烛站成一圈,在故事的最后一起吹灭,有什么意义?

直到乌镇戏剧节,赖声川导演作出了解答。

“他说《如梦之梦》从台北到巴黎,从当代到民国,大家每天都跟观众一起入梦,像在一个轮回中,每个演员二十几个角色,都在完成自己的轮回,且只有一次,谢幕就彻底结束了,第二天重新开始,所以结尾的吹蜡烛就像是在向角色、向今天、向观众告别。听到这些所有人都沉默了,后来每次吹蜡烛都能感受到集体的一种情绪和能量场。”

顾浩然认为,那一天改变了他的戏剧观。戏里,一根蜡烛一个故事;戏外,擎着蜡烛的顾浩然,点亮了自己的前路。

从舞台转做影视,他说本质上没有区别,作为编剧的职责和目标都是好好给观众讲故事。

当然,表演经验对创作有一定助力,比如在剧本写出来后,顾浩然、马浴柯和另外一位编剧灏喆每一场戏都会排演一遍,推敲出最契合的人物台词和动线。

排演中会有忍不住笑场的时刻,但结果总是好的,剧本的节奏、人物的呼吸感在不断调整中有了形和魂。

复杂的人物和人性的角力,是编剧为自己制造的“甜蜜困难”,当写出的角色与好演员双向奔赴,又成就了编剧的成就感。

顾浩然回忆起一个细节,阮经天进组时带了一本书,上来就跟他和马浴柯讨论:死亡是什么?

那一刻他惊觉,阮经天作为演员已经不再停留于对角色表面的塑造,而在追求很深的东西去为角色建构血肉灵魂。

《重生》上映后,很多观众将阮经天饰演的安渡与《周处除三害》中的周处对比,将他们一同归入疯批赛道。

在顾浩然的理解中,这两个角色有着本质的区别。

“周处的癫是于绝境中放飞的,安渡的疯是极度压抑出来的。周处是相对自由的,安渡是被牢牢束缚的。”

“如果周处像一颗随时引爆的炸弹的话,安渡更像是一颗定时炸弹,他强迫自己遵守当下的秩序,是为了建立自己将来的秩序。”

几句话精准地归纳角色的迥异,又肯定了演员的多重可能。

我再次想起安渡那句台词:这个世界原本不就是这样吗?

这个世界原本是什么样子?每个人心中都有不同的轮廓。

做编剧的幸运与幸福也在于此——以笔为翅,可以自由地探索这个世界有多少种样子。

闲笔

与顾浩然聊天,不需要客气的热场或者“商业互吹”。得知我们年龄相仿后,他声音提高八度,“可以敞开来聊了!”

近两个小时的谈话,他的娓娓道来里始终洋溢着大大的坦诚与小小的雀跃。一个“很少有机会与其他创作者交流”的infj,在遥远的共鸣显现之时,敞开了他的心。

谈话渐渐漫无边际,他说起喜欢的戏剧、喜欢的电影、喜欢的作家……这些喜欢都指向同一个起点,亦是同一个终点:创作

顾浩然接下来的创作方向是现实主义题材。“在境外犯罪方面深耕了好几年了,我想后面落地一些,回到现实主义题材,多触及一些社会性话题。”

“还想尝试更多类型的创作,科幻、玄幻、爱情,有新鲜感和创造力的,特别的故事,都可以。”

当然,悬疑是顾浩然不变的心头好。

小时候看的福尔摩斯全集是启蒙,长大后他爱上社会派推理,最喜欢的东野圭吾的故事是《恶意》。

妙的是,他与我聊起东野圭吾的书名。

“我最欣赏东野圭吾的其中一点是他起名字很有艺术。每一个名字都是非常扣题并且揭示答案的,这其实是一个很厉害的技巧。看完他的小说,再回去看名字的时候,会对我形成二轮的撞击。”

对我形成撞击的,则是顾浩然随后说起的,他对于悬疑的理解。

“在我心里悬疑是一种元素,它未必只是一种类型。”

他给我讲了个故事,或者说,抛了个钩子:

“A、B、C三个人在斗地主。A说饿了,B说吃点什么呢,C说包饺子吧。下一个镜头是扣着的特写,三双手各自包饺子,其中一双手往饺子里放了一枚刀片。饺子包好、下锅、出锅、上桌,三人开始吃饺子,这时候镜头下摇,桌下绑着一颗定时炸弹……”

几句话,几个翻儿,轻松勾起我的追问:然后呢?

然后悬念不断堆叠,直至一记惊堂木拍下,在观众心头炸起一道响雷。

顾浩然喜欢写闲笔。

做编剧不久,他进入曹盾导演的《猎狼者》剧组参与剧本创作。

那是一部快节奏、高密度的剧集,短短8集,围绕“盗猎VS反盗猎”打响一场场恶战。反派“狼子”代指盗猎群体,他们性格不同、“本领”不同,却都有着冷酷、贪婪与狡黠的底色。

有个细节是,几个“狼子”在回巢的路上捡了一只小羊,一帮穷凶极恶的、靠盗猎维生的“狼子”竟然给它包扎,然后放生了。当他们回到窝点,“老大”毒鹞子正在做烤全羊,给他们分羊肉……

被放生的小羊是狼子们抛弃的最后的良知,而这份良知同时正在被烈火烹煎。羊肉入狼口,一场你死我活的对决即将上演。

“羊”的惊艳一笔,用顾浩然的话说,是“老天给的灵光”。

“观众就会在这个规则之外,看到一些人性和灵光的东西,这好难得的。”

回忆荡开,才发现更难得而珍贵的是人生的闲笔:

如他看的第一部话剧是王晓鹰老师的《荒原与人》,“当时决定为戏剧奋斗终身了,所以我很喜欢极端情境下人物的挣扎与选择。”

如拍摄现场听的音乐,有《亚瑟王》《新世界》《金钱世界》等电影原声,也有吉田洁的《侍》。撼人的鼓点与悠扬的尺八碰撞交织,“创作感觉是很难言喻的,音乐是最好的桥,它传达了感觉、思想、情绪、节奏和角色的心里状态,从而帮助主创们在现场瞬间达成共鸣。”

如他选择推荐的人生电影:《茉莉牌局》《足迹》和《犬之岛》。

“《茉莉牌局》从伤退的滑雪运动员到主导庞大赌局的茉莉,人物落地而癫狂,再加上大量台词和花式剪辑,最后将一切磨难归于一枚拌脚的树枝,充满戏剧张力。《足迹》则是在单一空间内矛盾升级,两个演员构建全局,靠表演层层递进。”

我最好奇的是《犬之岛》,提起韦斯·安德森,顾浩然的兴奋感再次up。他喜欢韦斯·安德森讲故事的方式,而《犬之岛》尤为特别,“辛辣的讽刺中含着对世界的柔情,美好感更加强烈,我喜欢极致的东西。”

我们的对话发生在深夜,顾浩然习惯早起写东西,但他没有任何犹疑和疲惫地条分缕析,剖解自己的私人趣味。

听筒里传来的声音,那么远,这么近。

当我问起他是否有焦虑的时刻,迎来的却先是个惊叹号——“我是个戏痴啊!”

因为内耗严重,“所以做编剧觉着正好。”

因为是戏痴,“所以强度越高越兴奋。”

至于焦虑,“我个人来说焦虑是创作的必需品,如果不焦虑,说明自己没上心。”

他毫不吝啬剖白自我,也不回避自己的渴望,以纯粹的昂扬的姿态。

让我想到赖声川的一句话——

“如果你的动机越来越是爱,你的作为会越来越勇敢,越来越自由。”

时间倏忽而过,可总有些东西愈加清晰,成为记忆长河中特殊的锚点。

如那一次次擎起的蜡烛,点亮的是剔透的坚定的专注的心。

曾以为的生命里的闲笔一桩,不断生长,带来了难以名状却永不枯竭的力量。顾浩然珍惜这份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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