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杠中年诺兰的非线性人生

8月2日《星际穿越》,8月28日《盗梦空间》，9月4日《信条》.复工后本就神仙打架的全国院线又迎来了诺兰的强势入局。

古有国产保护月，今有诺兰保护月。理论上三部同时在映，被诺兰承包的院线复工档沐浴着诺神的圣光，耶稣撒冷在燃烧，商业和艺术交相辉映的圣堂上，虔诚的不虔诚的信徒饱含热泪纷至沓来，伏地祈祷圣迹降灵，或是望眼欲穿诸神黄昏。

不奇怪朋友圈有人傲娇道：『诺兰们太多，IMAX不够用了！』

既然如此，今天就来聊聊诺兰。

其实诺兰有点被写烂了。我下楼买包烟都能碰到9个影评人聊：『诺兰，永远滴神！』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21世纪最伟大的导演』，什么『新千年的库布里克』『高分狂魔』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小卖部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要是再顺着时间线或者作品轴把诺兰咔咔一顿编排，捋一遍生平聊一遍作品我自己都烦。

没必要，太无聊了。

回头重看诺兰，既然诺兰喜欢在剧本玩非线性叙事游戏，何不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把诺兰拆解、打散，拼凑『记忆碎片』，还原我眼中斜杠中年诺兰的非线性人生。

文青诺兰 

就像开卡车的卡梅隆、拍照片的库布里克和卖光盘的昆汀，诺兰也非电影学院科班出身。多年后，监督修复《太空漫游2001》的诺兰坐在戛纳大师班上聊起了自己的求学生涯，严肃为自己正名。

“我之所以没上电影学院，只是因为上不了。”（笑

1992年，刚从黑利伯瑞学院毕业后的诺兰在父亲威逼利诱下放弃了立即投身电影，而是『拿个真正的学位，再去学电影也不迟』，报考了伦敦大学文学系专攻英语文学。

大半个世纪前有个热爱电影的19岁毛头小子同样也选择了伦敦大学，也退而求其次选择了艺术系进修，他的名字叫做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

英语文学的教育背景无时无刻不体现在诺兰的电影之中，比如他曾将英国诗人狄兰·托马斯的名诗《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用作《星际穿越》的定场诗，古典诗人和未来科幻相距百年的握手如定海神针压住了诺兰肆无忌惮的野心。

比如他曾将尼采名言『打不死你的会让你更强大』化用进《蝙蝠侠：黑暗骑士》。尼采提倡回归身体来颠覆理性和道德，一直采用颠覆性的概念来解放人性，鼓吹征服、支配、占有、掠夺——这又刚好和希斯·莱杰饰演的小丑形成了文学形象上的互文。

再比如说，诺兰在电影长片处女作《追随》中就拿自己的文青身份cue了一把年轻人，『一个二十几岁，没有工作的年轻人，多半都会把自己想象成一名作家。』怎么讲，懂的都懂……

当然诺兰的文学教育背景不止流于表面上的模仿与致敬，他更多主动从文学中汲取电影的营养，尤其是对电影叙事有了更剑走偏锋的见解。他曾在一次采访中提到，对他影响最深的小说莫过于格雷厄姆·斯维夫特的《水之乡》。

在这部将叙事时序完全拆解、打乱，多次进行闪回、闪前甚至全盘打乱的小说中，诺兰领会到电影叙事的思路。『小说家已经享受了几个世纪的叙事自由，我觉得导演也应该享受这种自由』，于是自然，非线性叙事成为了诺兰赖以成名的导演风格标签之一。

诺兰非线性叙事电影的集大成者，自然是他第一部彩色电影长片，真正赢得好莱坞关注的《记忆碎片》，而这部影片也刚好是改编自弟弟乔纳森·诺兰小说《死亡警告》。从文学中来到文学中去，有够执着的。

影迷诺兰

诺兰对电影最初的记忆，是父亲带他去影院一起观看《2001太空漫游》，这部影片和《星球大战：新希望》一起并列诺兰十佳片单之一，被认作驱动他拍摄电影的源动力。

诺兰还经常提到的电影启蒙是《007》系列，在拍摄《蝙蝠侠》系列塑造布鲁斯·韦恩时参考了不少詹姆斯·邦德，还曾一度被传出或将接手《007》。

库布里克说：“学习一部电影最好的方式就是拍摄一部电影。”这也是诺兰信奉的真理。

七岁的诺兰从父亲手里借来超级8摄影机拍摄兵人玩具，开始了自己最早的导演生涯。上世纪70、80年代超级8摄影机因为低廉的价格曾经风靡一时，也让孩子们有机会扛起摄影机手把手积累拍摄经验。受此科技降神恩泽的不光诺兰，还有斯皮尔伯格、乔治卢卡斯……后来J·J·艾布拉姆斯还特地拍了一部《超级8》悼念了一把一去不返的好时光。

再往后诺兰在伦敦大学曾和一众志同道合的朋友组织创建了『16毫米』社团，在期间拍摄了大量短片，其中最知名的莫过于后来被收录进《英国名导短篇集》的《蚁岭》。

3分钟无对白黑白短片《蚁岭》用一个无限循环嵌套的故事讲了一个细思恐极的故事。在这样一部实验短片中诺兰拿出了戏仿希区柯克的巧思劲头，几乎昭示了未来几十年中孜孜不倦玩弄电影时间、空间结构的野心。

1996年，26岁的诺兰攒了6000美元和『16毫米』社团的朋友一起拍摄了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电影长片《追随》。

拍《追随》苦啊，事后多年诺兰提到拍摄《追随》都气不打一处来。

朋友泡妞的泡妞，工作的工作，社团只能拿出每个礼拜六的时间陪诺兰拍戏，断断续续拍了一年才完成摄制任务，后来又花了一年时间剪辑，直到1998年才顺利上映。

更不用说小剧组缺人手，编剧、导演、摄影、打光甚至收音都要诺兰亲力亲为，把自己练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以致于养成习惯电影拍摄中每个环节要不然指点要不然指指点点，惹得乙方吐槽不断。

当然，作为影迷的诺兰与其拍好电影，更愿意的肯定是拿来同大师类比。

在大众眼里，诺兰是『新千年的库布里克』『雷德利·斯科特的接班人』，接班大师中的大师指日可待。

在影评人眼中，诺兰是『斯皮尔伯格的继承者』，作为大娱乐家充实了后千禧世代。

在戛纳眼中，诺兰是『特吕弗的继承者』，因为他们都喜欢把一部剧本在编剧—拍摄—剪辑时分别改写三遍。

在诺兰眼中，他说：『我是一个典型的英国人，像我的前辈希区柯克那样，不仅是一个导演，也是一个拥有奇想能力的人。』蹲在希区柯克肩膀上多年，诺兰能否如愿接棒影史悬疑巨师，恐怕还得留待有朝一日分解。

硬核诺兰

上个月安妮·海瑟薇和休·杰克曼线上对谈的时候，无意吐槽了一句诺兰片场不允许有椅子的奇葩规定。虽然后来诺兰方特地出来证伪——不是不允许有椅子，只是没有导演椅——不过一度以讹传讹的态势还是说明诺兰片场暴君的形象深入人心，或者最起码大家默认应该如此。

摄像大哥明显有椅子嘛！

诺兰确实也够硬核的。

诺兰是左撇子，红绿色盲，或许这是他把《追随》拍成黑白电影的原因之一（？

不论春夏秋冬，衣品是在寄宿男校培养出的诺兰在片场永远穿着满身口袋的黑色大衣、黑色西装外套、西装马甲和浅色衬衫的四件套，脖子上挂着Casio EV-4500 Portable TV无线监视器，口袋里总插着渡边谦送的保温杯和咱儿老儿伦儿敦儿离不开的茶。

反正片场衣品这一块儿，睥睨纵横好莱坞十余载，差不多能拉出来相提评论的也只有隔壁的塔伊加·维迪提。

或许是由于当年《追随》拖沓的拍摄经历，诺兰在片场从不迟到，也从来不占用周末的时间工作——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只用25天就拍出来了《记忆碎片》，1天赶拍57场戏的经历恐怖到怀疑人生。

跟大部分商业片导演不同，诺兰也从不预备第二摄制组拍摄无关紧要的文戏，有时候甚至文戏拍摄现场只预备一台摄影机而不留任何余地。

多年后阿尔·帕西诺聊起《失眠症》仍然对诺兰耿耿于怀。入组第一天还在找状态的帕西诺本来以为只是随便拍场文戏，谁承想愣头青诺兰扛着摄影机怼着脸就预备开拍——这可是2002年还没flop到要演Amazon烂剧的帕西诺啊！要不是后来《失眠症》口碑大爆恐怕这茬没那么简单过去。

作为字面意义上『白手起家』的导演，诺兰对CG特效嗤之以鼻，能不用就不用，强迫症一样折磨自己也折磨剧组只为拍出来实景特效：拍《星际穿越》找不到外景就用纸糊，拍《敦刻尔克》缺少群演拿纸板凑。

为了拍《盗梦空间》，全剧组围着诺兰发疯只为给很少下雨的洛杉矶安排一场『均匀、浓密』的大雨；为了模拟翻车时梦中的情景，而在可旋转的钢架环里建了一个旅馆通道。

为了拍《星际穿越》，诺兰先是找来国际天理物理学学术大拿基普·索恩担任执行制片为科学把关；

后来又为了渲染地球末世感而带领全剧组在寒冷的加拿大种了500亩玉米——拍完光卖玉米就够诺兰赚一票的了。

当然最为观众所熟悉的，肯定是诺兰喜欢实拍爆炸。在《蝙蝠侠：黑暗骑士》中，他炸了一座废弃的医院；在《盗梦空间》中，他炸雪山碉堡炸了三次；在《蝙蝠侠：黑暗骑士崛起》中，他找来1000名工作人员陪他炸了一座球场；在新片《信条》中，他炸了一架真实的波音747飞机……要不是隔壁『爆炸贝』成名在前，到底谁更『爆炸』还真说不准。

那就炸呗……

宠儿诺兰 

诺兰能筹到那么多钱胡逼乱炸，自然少不了金主爸爸的助力。实际上，成名之后的诺兰一直备受影迷和华纳的宠爱。

受到影迷的宠爱就不用多说了，他们几乎炮制出IMDb最匪夷所思的惨案：2008年《蝙蝠侠：黑暗骑士》上映时，狂热诺吹们昼夜不停玩粉圈那一套，打榜、做数据、抹黑对家，给电影打10分，给当时第一的《教父》打1分。尽管『天道酬勤』，诺吹们曾一度把《蝙蝠侠：黑暗骑士》送上TOP1宝座，如今却终究敌不过岁月洗礼跌了下去，令《肖申克的救赎》渔翁得利躺到了TOP1。

受到华纳的宠爱就得掰扯掰扯了，华纳对亲儿子诺兰是真宠。

2012年全球3D电影余温未降，哪怕是后期转制的3D电影也能躺着挣钱，《蝙蝠侠：黑暗骑士崛起》自然也被华纳考量在内。诺兰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华纳，最后3D转制这茬也就不了了之了。

后来超级英雄电影大行其道，哪怕是漫威随便拍部漫改电影都能躺着挣钱，华纳自然希望找诺兰把关搭建DC真人漫改电影宇宙DECU对抗漫威。诺兰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华纳，还推荐了扎克·施耐德、大卫·S·高耶等一帮要多不靠谱有多不靠谱的打手，最后DECU也就失败得一塌糊涂了。

再后来新冠疫情全球蔓延，哪怕是迪士尼都要忍痛割肉宣布无限期撤档跪着赔钱，华纳自然也希望诺兰新片《信条》能够缓缓再说。诺兰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华纳，扛起最美逆行者的大旗拿2亿美元投资的A级制作献祭自己、盘活影市，最后华纳也就只能象征性把7月17日档期推迟两个月听天由命了。

家人诺兰

最起码在电影领域，诺兰家人人皆传奇。上有兄长马修·诺兰，下有弟弟乔纳森·诺兰，三人都在大学主修英文文学专业，并都有文学创作经验。

从左往右依次是马修、克里斯托弗和乔纳森

对于影迷来说，最熟悉的肯定是弟弟乔纳森·诺兰，更专精于文学的弟弟不仅参与了诺兰《记忆碎片》《致命魔术》《蝙蝠侠》系列《星际穿越》的工作，更身兼制片打造了10世代两部爆款美剧《疑犯追踪》和《西部世界》。

而鲜有抛头露面的哥哥马修·诺兰本对电影更感兴趣，只可惜命途多舛。2007年马修因一起70万美元的银行诈骗案被芝加哥警方逮捕入狱，并查实涉嫌2005年因讨债不成谋杀了一个波多黎各人。2009年底，马修妄图越狱无奈被狱警发现，一直到2010年才因为法律条款修改被释放出狱，文艺这条路子彻底毁在自己手上了。

诺兰的家人还包括他的叔叔老牌英伦男星约翰·诺兰。老爷子向来一碗水端平雨露均沾，不仅支持二哥克里斯托弗·诺兰，参与客串了电影《追随》《蝙蝠侠》《敦刻尔克》，还客串了三弟乔纳森·诺兰《疑犯追踪》。

传说当年既已成名的约翰·诺兰参与《追随》时，除了出力演出还出钱给诺兰买了本《演员的自我修养》，尹天仇附身的诺兰从此开始才懵懵懂懂对执导表演有了一点印象。

如果在所有家人中问如果掉水里诺兰究竟先救谁，或许答案会是妻子艾玛·托马斯。多次采访中诺兰都表示过如果没有艾玛助力，他一部电影也拍不出来。两人在伦敦大学相识，从《追随》开始就挂名制片人，作为成功男人背后的那个女人打理监制了接下来20多年诺兰所有的作品。

实际上如果回头再看《记忆碎片》，在电影中具有相当分量的纹身店即是以艾玛·托马斯命名。

江湖流传最广的梗莫过于诺兰的『杀妻情结』：《记忆碎片》死老婆、《蝙蝠侠》死老婆+死女友、《盗梦空间》死老婆、《星际穿越》死老婆……以至于真的有人会上纲上线怀疑诺兰是不是真的厌女。

后来记者拿这个问题揶揄诺兰，诺兰的回答则模棱两可。归根到底，诺兰的潜意识中认为传统家庭的关系基础并非父子或者兄弟，而是夫妻。为了渲染电影和黑色气质，他需要家庭的瓦解和阶级的沉沦，而他近乎本能地认为这种结果只会出于夫妻关系的破碎；没有了夫妻关系，角色才会合理地孤注一掷进入他设置的电影迷宫——所以说这哪是厌女情结，根本就是臭直男傲娇的恋妻情结。

玩家诺兰

纵观诺兰作品，你会发现他似乎热切地关注现实，在《蝙蝠侠：黑暗骑士》中他试图厘清电车难题的道德困境，在《敦刻尔克》中他尝试复刻二战大撤退的历史丰碑。

可是回头再看一眼，诺兰对于现实的关注好像又有点高高在上的傲慢，在《星际穿越》中精英主义作祟用仰望星空淡淡否定了脚踏实地的热忱，在《盗梦空间》中理性的狂欢终究敌不过非理性暴力的奇袭。

更不用说后头还杵着新晋崛起的新神维伦纽瓦，『好莱坞三线导演』诺兰地位岌岌可危。

马丁·西科塞斯好惨

在我看来与其说诺兰是在拍电影，不如说是在玩游戏，如同他在采访中提及，他的信条是冲破条条框框的束缚用视觉打造无往不利的谜题。在诺兰的影像迷宫中，追求的是作品中作者意旨和观众理解间的对位，通过文本意识符号把玩悬念，和观众在潜意识高潮达成合谋。

于是他始终喜欢玩弄如《盗梦空间》主角团

Dorn Cobb

Robert Fischer

Earnes

Arthur

Mal

Saito

首字母拼凑起来即是DREAMS（梦）这种文本游戏烂梗布下重重谜题。

于是他始终应用交叉剪辑和多个平行时空的最后一分钟营救套路，在主线故事上不厌其烦地设置多层叙事嵌套，即使文本上没有悬念也要在蛮不讲理的高概念时空中留下对叙事结构的挑衅。

于是他始终坚持使用胶片摄影，尤其是70毫米IMAX摄影，把胶片成像中无可复制的颗粒感与实景特效混合在一起，用最朴实无华且低调的银幕奇观捍卫影像谜题的客观表达。

于是他始终和老搭档汉斯·季默合作电影配乐，用通过加强音阶不同部分的音量以实现情绪攀升的谢泼德音调煽动观众参与解密的热情。

每回进电影院看IMAX，总会看到一句『观看一部电影，还是置身其中』，把这句话套在诺兰身上，或许会是『观看一部电影，还是解密其中』。9月4日诺兰新出的谜题《信条》能否再次找回解密的快感，我拭目以待。